“长公主”盛行,为何总陷入虐恋循环?

毛尖老师曾说,影视剧是全中国最封建的地方。

文 | 潜水鱼X 何润萱

不得不说,最近古装剧里的长公主真的有点多。

从《庆余年》里的李云睿,到《墨雨云间》里的婉宁,紧接着最近刚抬上来《度华年》里的李蓉,内娱长公主含量突然激增。溜了观众好几年的《春日宴》也是一个长公主的重生故事,最近似乎终于有动向,只是男女主依然下落不明。而7月即将播出的《长相思2》里,小夭身为大王姬,只等玱玹继位即可荣升长公主,堪称这波长公主风潮里风头最盛的女人。

然而量变引起的质变总需要时间,眼下只能说,长公主们只是阶段性地抬头了。革命尚未成功,公主们还需努力。

崛起的长公主们

国产剧从来不缺公主。

其中首屈一指的,是李少红在《大明宫词》里塑造的太平公主。这部2000年的电视剧直到现在还被观众不时拿出来回味,除了其优美的布景美术,莎士比亚式的台词也是原因之一。

归亚蕾饰演的武皇在剧中有诸多金石之言,她对自己的女儿说:女人最可怕的弱点就是过于急切地承担责任,薛绍(太平公主剧中的驸马)明明死于自己的懦弱,他爱上了你,他背弃了慧娘,他对不起两个女人,但是太平,你却认为他是被你害死的。如此铮铮台词,比今日的古装剧不知强到哪里。

《大明宫词》

更重要的是,随着这部剧在央视播出,一大半的中国观众都记住了年轻的小太平在空无一人的深宫中奔跑。时年26岁的周迅为太平贡献了她最有灵气的一面,即便是独白那大段莎翁式的台词,也令人不厌不恼。

李少红在采访里说过,她的这部剧里,武则天和太平公主是一个女人的两面,这个故事里女人都有“我”存在,而不仅仅是男性眼里的一个“她”。

同在大唐,另一位被国产剧狂放化的公主是太平的姑母高阳公主。在这部比《大明宫词》晚了两年的《大唐情史》里,高阳公主同样热烈地爱上了一个人,只不过这个人是玄奘法师的徒弟辩机。没有什么比出嫁公主和出家人的故事更艳情的了,在千禧年前后,《大唐情史》尽情展现了一种极致的唐朝美学姿态,用豆瓣网友的话说“情是情,肉是肉,哪有那么多截的胸”。而后来在《延禧攻略》成为皇帝充满父权意味的聂远,在这里则是那个被高贵的公主引诱的对象,时间的张力让这次选角有了不可替代之妙。

《大唐情史》

还是2002年,另一位出道的公主是《大汉天子》里的平阳公主。这位汉武帝的姐妹,颇得兄弟照拂,一生结了三次婚,在剧中由陈紫函饰演。尽管彼时也是陈紫函的颜值巅峰,但这里的平阳公主不像前面两位是主角,仅仅是给黄晓明饰演的汉武帝刘彻做配,多少有点不引人注目。

而更多年过去,虽然国产剧里依然有公主,大多数时候也都是像平阳公主一样充作不太重要的配角。例如《琅琊榜》里的晋阳长公主和莅阳长公主,《清平乐》里的福康公主赵徽柔,直到最近,公主们又“卷土重来”,并且通通升咖为长公主。

《清平乐》

一字之差,长公主和公主的区别却不小。东汉之前,长公主定义颇为复杂,可以指皇帝的嫡女、姐妹和姑母,“长”的冠名通常代指是受宠程度,而东汉之后则只有皇帝的姐妹则可以获此封号。简单来说,长公主,就是和皇帝平辈的人。

长公主的崛起,原因并不难理解:一来熟龄女性已经越来越多地占领小荧屏,二来女性思潮也在呼唤更有权力地位的女性形象。以《庆余年》为例,李云睿虽然是女儿身,但却能以一己之力搅动朝堂风云,成为该剧的最大反派。而在《唐朝诡事录》里,长公主则成为了男主角卢凌风的母亲,同样是身居高位的年长女性。到了《度华年》里,虽然这是一个更典型的女频故事,但身为长公主的李蓉也和权臣裴文宣有过二十年的政治纠葛。

《庆余年》

至于短剧、网文里的长公主们,则有更多形态。在晋江网文《迎风咳血还能篡位成功吗》里,长公主是现代人穿越,而且还穿越了两次:第一次她试图以武则天为目标,结果累成诸葛亮过劳死;第二次她则以扶持弟弟为目标达成二圣临朝结局。很显然,有钱有地位有人脉的长公主们已经全面袭来,逐渐渗透到各类男女频。

长公主,虐恋体质?

虽然长公主们来势汹汹,但稍一留心就会发现,这些有权有势的女人们,在国产剧里却总是身陷虐恋。

《墨雨云间》里,长公主婉宁明明有滔天权势,却因为一个沈玉容丢盔弃甲。最开始的剧情里,婉宁还是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,嘴里说着只有我能让你死,结果在几次和女主薛芳菲的对垒里因为沈玉容失了先机。从心机和政治谋略来说,婉宁算无遗策,甚至暗中关押了女主的弟弟作为后手,却因为渣男自爆而要提前甩出这张牌,失去一桩重要把柄。

直到最后,沈玉容和她的亲哥哥商量好拿她的命作为起事由头,她身中剧毒,还要期期艾艾地问一句:你爱过我吗?个中之惨烈,是对面女主都要说一句心疼的程度。

《墨雨云间》

无独有偶,《度华年》里的开场也是一桩虐恋:长公主李蓉和自己的丈夫裴文宣结婚二十年,却貌合神离,最后死于对方谋杀之下。虽然重生的故事给了他们一个重新甜过的机会,但在某个平行时空里,李蓉确确实实也遭遇了虐恋。

即便是在《庆余年2》里黑金归来的长公主,在原著里也是有点沉沦虐恋的:书中长公主是庆帝的亲妹妹,却对自己的哥哥有着禁忌情感,因为太子长得像庆帝,她甚至与太子私通,通过这段乱伦完成她自己的宛宛类庆。

旁观历史,就会发现,这些影视剧中对长公主的虐恋书写实在是有点夸张。作为皇帝的姐妹,长公主们在封建社会某种程度上是凌驾了父权结构的,其中之一就是她们可以反复婚配,即便驸马犯错,她们只需取消封号就可抵罪。以汉代平阳公主为例,在嫁给卫青之前,她曾经还有过两任丈夫:分别是开国功臣曹参的曾孙曹寿、夏侯婴的曾孙夏侯颇。而中晚唐时期,更是因为士族勋贵的格局变化,“不修妇礼”的公主们更是让这些进士子弟们“不乐国婚”。

总而言之,长公主们大部分时候真挺爽的——毕竟权力是最好的春药,无关男女。她们在影视剧中反复身陷虐恋,背后可能是一种奇异混合式的矛盾动因:既有影像女性主义的崛起,也有一种经久不散的厌女惯性。

以《墨雨云间》为例,其中一段情节描述了婉宁在代国身为质子的屈辱经历,也是这段经历导致她性情大变、反复小产丢失了做母亲的可能性。这一段情节的披露无疑是创新式的女性书写,毕竟历史上的和亲公主基本都被伟光正了,只有史官为照顾皇权的面子涂抹出蛮夷皆景仰拜服的假象。事实上,远离家国万里的和亲公主们,更有可能遭遇的是婉宁一般无子无宠,待遇也丫鬟也不如。擦亮这一段曾经被历史美化过的女性伤痕,是影像女性主义焕发出的自我觉察。

《墨雨云间》

但不得不指出,这种觉察仍然是不够彻底的,以至于最终旁落回了性缘叙事。中国影视好像不相信女人们拥有权力的同时可以精神正常,一定要把她们折腾出几分癫味。李小冉在《庆余年》里从发型到个性,从头癫到尾,得亏王倦救了一下才没有真的像原著里那样和自己的大侄子私通;李梦这种从戏外癫回剧内的个性,虽然某种程度上实现了人戏统一,但也令人疑惑为何一枚如此有政治头脑的公主沦丧为性缘脑。

毛尖老师曾说,影视剧是全中国最封建的地方,这一点在长公主们的身上又被验证了:如此之封建领域,实在见不得她们拥有权力又过上爽文女主人生,因此一定要用变态、虐恋来摧毁她们的精神和肉体。毕竟,就像日常那样,攻击一个女人最佳武器就是指责她们有情绪。

不做妃嫔的决心

尽管长公主们的觉醒是螺旋式上升的,但如果把她们和上一个宫斗时代的女人相比,还是向前跨越了一大步。

《甄嬛传》里,甄嬛的父亲是大理寺少卿,她虽不是满人,却也是八旗出身的书香门第。从进宫到一路成为圣母皇太后,才女甄嬛经历了秀女、常在、贵人、嫔、妃等漫长的升级打怪环节,堪称不屈不挠十级忍者。

简单来说,《甄嬛传》是一个封建时代中产家庭女的拼搏故事,其中内含老中人骨子里最爱的斗争精神,又是N个女人一台戏,因此从首播的2011年火到了十几年后的现在。但时移世易,13年后的今天,观众们可能早就不想共情内宫妃嫔了。

《甄嬛传》

当妃嫔有什么好呢?即便聪明美丽如甄嬛,还得小心算计,搭上自己的身体和孩子的命,才能获得那份尊荣;但长公主就不一样了,生来就躺在功劳簿上,只要不要太作死,chill模式可以turn on终身。前几年国产剧被指天龙人遍地,这当然是一种创作上的懒惰和四体不勤的想象,但其背后确实也折射出当代青年的某种集体潜意识:当时代不再给年轻人上升的空间,当生活和阶层的流动都变得更加滞涩粘稠,在影视作品追寻一种特权的想象,好像也就成了唯一的精神慰藉。

长公主的盛行,一方面当然脱胎自这种平滑的慰藉,但另一方面也是女性主体意识的崛起。上一个宫斗时代,无论是《宫》《步步惊心》还是《美人心计》,女人们都更像是男人的掌中之物,即便参与了类似九子夺嫡这种历史大事件,和主要剧情的关联也靠性缘叙事推动。比如当年八爷开口就是台湾腔“你这个笨女人”,心血来潮时更是在雨里整整等了晴川两个小时,使人疑心这是不是《流星花园》又或者《一起去逛御花园》。

《宫》

于正自己也察觉到了这种思潮的改变,所以在《墨雨云间》里干脆就写了一个爱情含量极低的复仇故事,大量置入了女女CP,甚至因为低估了观众对男女CP的嗑点,原本拍的甚至不是HE而是OE。在这部暑期热门剧里,所有的女人都有自己的想法,哪怕是一开始的恋爱脑姜若瑶,也会在看清渣男之后,一石头给他砸了个半死。

既要享受富贵,又要拿回自己的主体性,长公主们自然是最佳魂穿人选。《甄嬛传》13年后,观众们早已有了不做妃嫔的决心。

唯一令人疑惑的是,即便中国历史上真的有武则天这样的女帝,直到2024年了影视剧还是不允许女人称帝——即便神话里也不可以。去年《长相思》大火的时候,观众们纷纷上书建议小夭夺权成为女帝,拿下四个男人同时编入后宫达成最优解。这足以证明观众呼唤女帝的热情。当然,也许可以说这是原作者桐华局限的历史观,但放眼全体国产剧,还真的是一个女帝也没有。刘晓庆版本的武则天已经是1995年的事了,其后再无女帝,只有涂脂抹粉被性化的武媚娘。在一个没有女帝的时代,长公主们只是女帝的最佳平替。

和其他潮流一样,网文依然比影视领先一步,长公主们早已摄政垂怜。一个经典的长公主文套路是:公主本身雄才大略,但因为女儿身只能辅佐兄弟,最后为其鞠躬尽瘁反而被背刺,重生之后决定自己当皇帝。

这种模型比国产剧更大胆,因为实现了某种存在主义上的女帝,但依然逃不开性别束缚:长公主们需要提前备好道德资本才能上位,而不像男频生来就有继承权。女人的野心被扶正,似乎只能是一种不得不。

多年前,李少红借归亚蕾饰演的武皇之口,在《大明宫词》里发表过一段雄文:太平,你看到了吧,任何男人,柔媚的,阳刚的,任何男人,只要他处在女性的处境里,他就是个女人。

这个理论今天早已形成共识——性别与其说是性别,不如说是一种处境。只是大家容易把性别处境当成一种束缚,没怎么想过它也可以是一种加成。橘生淮南则为橘,长公主有了继承权则也能为帝。观念的水位当然非一朝一夕可更改,但在这样一个长公主袭来的时代,至少我们还有机会用脚投票。

感谢刘诗予老师对本文的友情贡献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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